动不动就空口鉴，你鉴不鉴呐

“因为你们的日子真的无聊，因为你们觉得自己不会承担任何后果。”/《悲伤逆流成河》

大家只是在“盖棺定论”的判断过程中获得快感，在绝对而极端的结果中感受刺激，而事实和真相如何，鉴完就走人的网友们才不会管。

在一边倒批评某事的微博底下，提出几句不同意见，等来的回复可能不是观点交锋，而是由“水军”二字组成的简洁版身份鉴定报告。

转发了陌生人的观点，以为自己是在“兼听则明”，却可能因为他的“黑历史”就被按头“你也不是好人”。

“转发不等于赞同”成为大V们的护身符。/微博@数知实验室

更严重的，长得太漂亮会被怀疑是绿茶，穿得太少要被讽刺是出去站街，就连在外地被杀害都要被暗戳戳猜测一下是不是“空降”。

恕我直言，这段臆测毫无逻辑可言。/知乎

大概这些网友的手里都有一面照妖镜，隔着电子屏幕照一照，几秒钟就能看透当事人是何属性、人品好坏、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并迅速得出结论，俗称——空口鉴。

整个过程像极了前段时间很火的网络鉴宝，鉴宝师跟宝主连个麦，把宝物拉出来遛一遛，三言两语就能给你整明白古董的性质，年份和产地也可以张口就来。

鉴定结果：商纣王和乾隆的合作款，生产日期为1999年4月27号9点47分46秒。/B站@天天鉴宝

只不过，以说相声为乐的鉴宝师们鉴的是玩物，顺便点评一下宝主们挑古董的眼光。可是拥有火眼金睛的当代孙悟空们，能“空口鉴”的，可比这丰富多了。

网络法官，想鉴什么鉴什么

以前我们找亲戚朋友出主意，现在把问题扔到网上，就有许多人“上赶着”给你解疑答惑。

在豆瓣劝分小组，每天有成千上百条帖子咨询情感问题。大家担心自己的伴侣不够完美，害怕枕边人是渣男渣女。于是，热衷看热闹的网友们排队出诊：

“那你还不分手？”

“你不该多跟他说一个字，直接拉黑。”

“有阴阳怪气，嘲讽你。”

“别互相耽误了。”

不但劝分，还要建议撕破脸地分。/豆瓣劝分小组

传统的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到了空口鉴分的网络情感咨询师这里，只需隔着屏幕望一望，你是个什么人、你的伴侣渣不渣、你俩合不合适，准能摸透七七八八。

“渣男”“捞女”“分手”，这些词语成为了工具化的标签，被用来贴在处于叙述中的人物身上。贴顺手了难免会忘记，我们对当事人的性格、成长经历、与伴侣的相处方式一无所知，动不动就下这样的结论不免过于草率。

如果说关心八卦可能只是吃瓜群众的本能，但还有一群人，他们乐于做网络法官，操心的可是别人的生死。“网络升堂，死刑起步”，说的便是空口量刑。

中国人的传统信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豆瓣鹅组

从前些年的辱母防卫、昆山反杀、人贩子怎么判，到今年的广州教师疑似体罚、丈夫杀妻，在网络法官眼中，仿佛无罪和死刑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只要敲下了他们的小法槌，无须搜集证据、提起公诉，嫌犯被抓到了就该“死刑立即执行”。

有人将这一空口鉴死刑的现象比作“批阅奏折”，朱笔一挥，全都该死。

有人认为，于欢案二审只判五年是“舆论水军”的功劳，本该死刑。/豆瓣鹅组

好在中国网民只是在各大评论区口嗨，行动效率极高的韩国网友们早就把青瓦台网站当作空口量刑的请愿基地。

2018年5月，一位韩国游戏主播因涉嫌侮辱、歧视女性被网友讨伐。网友们发现李洪基等多名艺人曾看过这位主播的视频，便迅速以此为由对他们进行连带攻击。

看过视频在前、主播出事在后，况且几位艺人都已出面解释，但有些键盘侠仍然不依不饶，甚至发起了“请求处以李洪基死刑”的请愿（后被青瓦台工作人员撤下），参与人数将近5000人。

“请求处以李洪基死刑”。/凤凰天使TSKS韩剧社

同一年，国民艺人秀智和李光洙都曾被如此对待，前者因为声援女生被非法裸体拍摄（而后事情有所“反转”），而后者只是因为在综艺上与女爱豆开了一句玩笑话。

如果说社会新闻和娱乐新闻成为空口鉴重灾区，是因为往往涉及道德伦理和公序良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人都能插一句嘴；那么在原创作品领域，同样模糊的抄袭鉴定标准也为空口鉴提供了温床。

去年12月，武侠游戏《剑网3》在双十二期间推出了配合新外观的剧情赏《随风潜入梦》，讲述了游戏角色“梅妃”的往事今朝。

随后，知名网文作家萧如瑟连发3条微博，直指该视频中的剧情抄袭自己十几年前写的《斛珠夫人》，并放出了自制的调色盘。

萧如瑟突如其来的指控惹得游戏玩家们不满，后者认为，在同一个野史母题基础上创作，有相似是难免的，不必硬扣抄袭帽子。

作者提供的调色盘则被怀疑是拼凑而成，对许多情节进行了意义曲解，像是为了控诉而控诉。这也让萧如瑟的书圈粉丝开始倒戈，“之前觉得可能是被抄袭多了太敏感了还可以理解，但转眼就上了热搜？？明目张胆的碰瓷，调色盘强行一致？？”

萧如瑟放出的调色盘及网友对调色盘的质疑。/知乎@Chloe转载微博@依柴柴

最终，这场闹剧以游戏方编剧和策划下场澄清、萧如瑟道歉草草收场，但有关空口鉴抄的争议却从未平息。

与十几年前郭敬明抄袭庄羽被告上法庭不同，如今的“反抄袭”已经发展成为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主阵地也早就转移到了社交网络上，网友们可谓是张口就来，空口就鉴。

这么说吧，走“群众路线”的空口鉴就像是一部永不完结的连续剧，每个人都可以根据不同的阅读、观看和生活经验，对所谓的抄袭作品、品质恶劣者进行发掘，不管是空耳鉴歌曲抄袭，还是靠记忆判断小说融梗，又或者是针对人的空口鉴品行、空口鉴属性，甚至是饭圈的空口鉴倒灌、空口鉴粉籍，几乎每天都能有新剧情。

郭敬明发毒誓力证自己没有抄袭。/微博@郭敬明（该微博已被删除）

我们在空口鉴上栽的跟头还少吗？

其实，不管空口鉴的是人还是作品，本质都是草率判断、立场先行，先扔出鉴定结果，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甚至可以为了鉴而鉴。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有谁能够逃脱被指责呢？

往前推十二年，2008年8月18日，全国人民见证了刘翔在北京奥运会110米栏决赛场上的黯然神伤。

刘翔因伤退赛，转身离开赛场。/梨视频

临阵脱逃、影帝、懦夫……与他因伤退赛同时到来的，是观众脱口而出的谩骂。

大家说他被代言和赚钱冲昏了头脑，不是“刘翔”，而是“刘降”，是“刘跑跑”，有人把他的英文名解释成想溜（“Xiang Liu”），指责他“在家门口丢国家脸”，“为什么不爬到终点”，甚至有现场观众当场喊出“退票！”。

没有人想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他受的是什么伤，为什么没法跑下去。

刘翔退赛是本能，网友们铺天盖地的空口谩骂也是本能，只不过后者骂完拍拍屁股就能去做别的事情，刘翔却用了几年的时间来疗伤，除了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我放得了自己，别人放不了我。”/《鲁豫有约》

2018年，北京奥运会十周年之际，许多人跑到刘翔微博底下留言，“中国人民欠你一个对不起”，“你永远是我们的英雄”，试图为这场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对网友来说，十年后的道歉来得如此简单，所有失望和埋怨可以一笔勾销，就像当年空口骂他“是纳税人养出的废物”一样容易，所有的荣誉和辉煌也曾因为退赛被一笔勾销。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空口鉴没有成本，大家也从不吝啬使用这项技能，同样地，也从不在乎它所带来的后果。

2016年9月16日，乔任梁因抑郁症在家中去世，次日，同为《加油！好男儿》选手的井柏然发文悼念：“难过.不敢相信.直到现在仍不愿相信.请大家尊重他。”

网友们并不买账，一口咬定他才是不尊重乔任梁的人，并翻出乔四年前的微博，以此控诉井柏然不珍惜友情，自私且虚伪，仿佛他们隔着屏幕“亲眼”见证了四人（2007年度《加油！好男儿》四大人气王：井柏然、乔任梁、付辛博、李易峰）的多年恩怨。

评论有网友指责井柏然为名利放弃友情。/微博@井柏然 悼念博的评论区

在被狂轰乱炸了一周后，井柏然以一则“微博再见”的手写卡片宣告退博。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四年后，网友们把空口鉴的矛头指向了乔任梁的妈妈。

今年6月，乔任梁妈妈@高彩萍在抖音上发了一则庆生视频，评论区却有人将她的长相和丧子联系在一起，“面相不好，所以儿子没了”。甚至有好事者看不得乔妈笑得开怀，冷嘲热讽道：“为什么儿子死了，她还这么开心呀？”

21世纪了，还有人相信克夫克子论？/抖音@高彩萍 庆生博的评论区

就像站在了上帝立场，能一眼看透人心和世事，然后用空口鉴撕去他人的“文明伪装”。但人或事的全貌，真的简单到可以用“一开口知道，老xx了”这类梗来概括吗？

“一开口就知道，老江湖了。”/《中国有嘻哈》

无数的例子告诉我们，空口鉴得越爽，往往代表结论下得越轻率，后续打脸也就来得越快。

去年1月，一位名叫尼克·桑德曼的天主教高中生因为一抹笑容，就被全网指控为种族歧视。

在广为流传的视频中，他头戴一顶印有“让美国再次强大”的红色帽子，对着原住民活动人士、越战老兵内森·菲利普斯微笑。当日，二人在肯塔基州的林肯纪念堂参加了两场不同的游行。

尼克·桑德曼对着内森·菲利普斯微笑。/视频截图

然而，后来曝光的新信息显示，这一指控并不能成立，现场有另一队由以色列裔黑人组成的小型队伍，他们对高中生和美洲原住民进行了侮辱和谩骂。桑德曼和他的同学也是受害者，微笑和唱歌只是为了缓和局势。

《华盛顿邮报》这样总结这场空前的网络暴力：“原住民长老和高中生之间的僵持远比大家第一眼看到的复杂。”

早期空口鉴种族歧视的网友们以为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对着当事人口诛笔伐，然而他们却忘了，立场先行的草率指责，并不必然指向正义。

“卡温顿天主教争议背后的真正政治”。/VOX

最爽的不过落锤一刹那

那么，空口鉴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近，被豆瓣网友嘲讽是浪姐“皇族”的万茜，因遭遇交通事故骨折再次被舆论送上风口浪尖。看了节目的人说，才受伤几天，她怎么就能把骨折的手举那么高呢，怕不是“医学奇迹”；看了CT片的人说，名字都不对，肯定是ps的，诈伤没跑了。

CT片右下角，名字为Long，被网友质疑非万茜本人。/微博@芒果娱乐

等到工作室发出复健视频澄清，画面中万茜手臂上的伤疤清晰可见时，先前嘲讽她的网友们又把话锋一转，“是否骨折，都不能影响她是营销大咖和选秀皇族的事实。”

工作室放出万茜在上海复健的视频。/微博@万茜工作室

说到底，空口鉴诈伤的人真的在乎骨折是否是事实吗？我看未必。不管是指控她过度买热搜，还是质疑她拿伤营销，最终的指向都是为了一句“她不善良”。

于是，随手敲下几句猜测和质疑，通过片面的素材，得出简单的结论，就迫不及待地出具鉴定报告，然后“得意洋洋”地“奔走相告”，“快看，她就是这样虚伪的人！”

简单明了的结论背后，是我们简单的思维，总想用几个词概括一个人，就像总想一锤砸掉假宝物。

很多年前，王刚主持了一档名为《天下收藏》的电视鉴宝节目。在播出的前七年，这档节目最大的看点便是王刚手里那把用来护宝的紫金锤。

这把紫金锤，说是护宝，实为砸宝。每一期，节目都设置有亮宝、辩宝和护宝三个环节。在宝主介绍藏品、现场专业人士辩论之后，被最终鉴定为假的藏品将在护宝环节被王刚用紫金锤一锤砸毁。

王刚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说句实在话，如果我要不砸，收视率肯定是要降的，因此就必须有这么一个悬念，要触目惊心。”/《天下收藏》

落锤就代表着出结论，在很多观众眼里，前面的故事和辩论都不好看，落锤才是整场节目最精彩的时刻。

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同样热衷于落锤，喜欢看各类人事物从神坛坠落，乐于做出结论、围观判断，而往往拒绝事实探讨和知识辩论的过程。因为前者是简单的、确定的、绝对的，后者是复杂的、模糊的、相对的。

在刘瑜看来，这样的观点如此地具有诱惑力，“不用在不同的观点之间颠沛流离，不用根据路况不断调整方向，不用经受自我怀疑的折磨”。

大家只是在“盖棺定论”的判断过程中获得快感，在绝对而极端的结果中感受刺激，而事实和真相如何，鉴完就走人的网友们才不会管。

空口鉴抄，就像随手甩锅，甩完就跑。/微博网友

理解人性很难，但空口鉴很容易，只需要张张嘴唇，或是打几个字，一个个体就能被定义。然而，容易并不代表简单，正因为无需证据地下判断是低成本行为，才更需谨慎和谦逊。

借用微博博主@临东女爵珊莎史塔克 评论空口鉴（婚）驴时说的一句话，“可以鉴驴，就是默许可以鉴荡妇，也就间接成为厌女环境的一环。我亲眼见凝视深渊太久，很多人连人性都扭曲得不像原样，还请存真，希望再多仇恨都要保持善良与人性。”

《王刚：不砸赝品收视率肯定降节目要触目惊心》，大河网，201208

《“失踪”的刘翔和他的十年》，市界，201808

《又双叒青瓦台请愿？南韩杠精请停止吧！》，凤凰天使TSKS韩剧社，201806

《眼见为实？未必！网络视频的套路必你想得深》，新京报传媒研究，201901

《郭敬明MV抄袭？丨当“反抄袭”变成“狼来了”》，知著网，202005

January 2019 Lincoln Memorial confrontation, wikipedia

✎作者 | 应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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